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W. 01 -2 The Ring

  伊登在十三歲那年春天接到一份零工。

  雇主的雙腿不便,下身癱瘓,同時身染怪病。他唯一的兒子為貴族工作,大半時間無法陪伴,希望能有人陪父親出門散散心。

​  「他已經是半個廢人,但很好應付,你不需要照顧他的起居跟生活。」仲介人吞雲吐霧,炫耀地刻意朝他吹出煙圈。「接下來極夜離去,你只要每天推他去曬點太陽,陪他說說話。在他兒子回來前你就可以離開,很容易。」

  報酬算不上很高,但以這工作內容來說已經足夠。伊登需要錢,需要很大一筆錢,他沒有條件對上門的工作挑三撿四,於是很快答應下來,在約定的時間準時按下委託人住家的門鈴。

  雇主看起來比他預期的更蒼老與消瘦,又比他預期的有精神。

  屋內有點狹小,卻收得很整齊乾淨,窗與簾大開著迎接久違的太陽。他坐在窗邊的輪椅上,滿頭白髮被日光染金,鬍鬚修剪整齊,一身刷白的棉麻罩衫令他看起來像是自己在發亮。輪椅旁的小桌子上擺著相框與花瓶,瓶裡插著枝紫色玫瑰,伊登克制著自己不要太讓視線被花朵吸引,以免顯得過於失禮。玫瑰是貴族的象徵,是他所不可觸及,更不用說是這樣的顏色。

  「你是諾瓦克家的孩子。對嗎?」長者和藹地對他說。「我是西格瑪,你也可以叫我亞歷克斯。別擔心,孩子,將我當成你的朋友,在這之後我們會有很多時間相處。」

  老西格瑪是所有孩子都會喜歡的那種長輩,即使是伊登這樣相對內向的少年也不例外,要將他當成朋友並不是難事。如同仲介人所說,這是份容易的工作,而亞歷克斯在這份輕鬆之上又帶給他許多愉快。亞歷克斯的身體需要陽光,但伊登不需要煩惱該帶亞歷克斯上哪去散心,老先生會口頭給他引路,在走過許多意想不到的路徑後到達一些能看到特別風景的地方。

​  對少年來說,這比起工作,更像一場冒險。

  極北之境甫過冬季,山稜土地房屋被厚重雪色覆蓋,但有些東西剛被太陽喚醒,世界睡眼惺忪地伸著懶腰。亞歷克斯帶他到山坡上看雪融,看日出,看嫩草生長,看綠葉發芽,看一點一點不一樣的顏色染進溫德海姆的山巒與屋脊。

  他向伊登訴說故事,有些顯然是實際發生過的生活瑣事,有些聽起來極其虛幻,像童話,像傳說,像夢境,卻又飽含細節與情感,彷彿說書人親身經歷。伊登愛死這些,他總是投入所有專注聆聽,瞳孔折射日光閃閃發亮,幾乎忘記時間。

  他有多喜歡亞歷克斯呀,這男人就像他夢想中的父親。

  他盼望多年,渴望有人能輕聲唸著他的名字,撫摸他的頭髮,給他點糖果,告訴他這世界上有無數的荒唐與精彩,而不是拳腳、酒瓶與詛咒。是亞歷克斯讓這一切想像變得有溫度而真實,

  他曾經試著問老西格瑪關於他親生兒子的事——出於好奇,而非妒忌,他在內心悄聲說著——而老人只是用著一貫柔和的口吻,輕輕地說:他是個認真的孩子。

  「有時候過於認真,會讓人覺得他不大好相處,但相信我,他是個好孩子,你會喜歡他的。」他有力的手緊握著伊登,眼神溫潤,帶著愛。「他只大你兩歲。也許有一天你們能成為朋友,或者兄弟,我很期待。」

 

 

 

 

 

 

 

 

 

  他坐在交誼廳角落的位置,看著那個穿紅鞋的男人從門口走進來,走向他。

  亞辛.西格瑪。

  伊登想起來了。

  「收容人。」亞辛拉開他對面的椅子坐下,伊登注意到他掌心中握著什麼。「我改變主意了。」

  伊登帶點訝異地看他。那日在圖書館的對話不歡而散,亞辛所告知的資訊過於出乎意料,讓他一時難以消化,於是對話就終結在那裡。

  他明顯不解亞辛為何會突然改變主意,但亞辛沒有打算給他機會發問。

  「我可以考慮把這玩意兒給你。」他攤開手心,如伊登所想,在那之中是他所熟悉的那枚戒指。「但有條件。」

  「你不需要非得把戒指給我。」伊登垂下頭,沒有用『還』這個字。「那屬於你父親,你本就有權繼承。」

  「不,我對那老傢伙並無留戀。拿走戒指也只是為了留下可以憎恨的憑依。」他漠然地在指掌間玩弄那枚木戒,「給你也無妨,但你必須先告訴我你是怎麼得到的。」

  伊登有點不敢相信自己所聽見的。「憎恨?」

  「憎恨。」亞辛乾巴巴地回。

  他一時之間難以決定,於是沉默以對。

  寂靜降臨於兩人之間,久到亞辛幾乎要起身離去,伊登妥協了。

  我那時為你父親工作,他小聲說。「令尊告訴我紫水晶的事。」

  亞辛立刻就懂了。

  紫水晶。

  伊波利塔.穆奇諾,一個古老的雌性吸血鬼,

  那個一度擄走他父親的牲畜。

  「那時他跟我說了很多。他把他自己的經歷包裝在虛構裡,敘述得極為誇大。」伊登眼神中滿溢懷念:「但我莫名就是知道,那些都是真的。」

  

  老西格瑪告訴過他的故事裡,有個極為美麗的女性吸血鬼——或是凡派爾,注意重音的差異——老人這麼說。

  她有著紫晶一般的雙眼,皮膚剔透得像白玉,一頭柔膩的淡色波浪長髮閃爍月光,踏著夜色而來,背著光,不知何時站在窗邊向他微笑。

  他不感到恐怖,也不覺得懼怕,只覺得像在夢幻中,於是朝她伸出手。

  他告訴我,與她相處的日子,他很開心。伊登只簡單地這樣說。

  「當時工作契約期限將至,他告訴我不用再來了。我伏在他腿上哭泣,那個下午我幾乎悲傷得無法言語。他在那個時候將這枚戒指交到我手中,告訴我,這是紫水晶贈予他的禮物,他要送給我。」伊登說,「紫水晶贈他信物,是希望他能永遠銘記那段好時光。而他將這轉交給我,也是希望我能永遠記得他,永遠記得這段忘年的情誼——因為他已經無法再帶走這段記憶。

  「大概因為那時他快死了。」亞辛不帶感情地說。「我曾經看他在窗邊對著月光舉著這枚戒指發楞,當時我還以為那東西裡頭藏著什麼訊息。但在他死前戒指就消失了,整理遺物的時候也遍尋不著。原來他寧可把東西留給一個外來的孩子也不肯給我。

  伊登眨眨眼。「他是愛你的,我相信。」

  「我不相信。」

  「我記得你。」他輕聲說:「他給我看過你的照片,告訴我你有多好。」


  「我不記得你。」

  「我是諾瓦克。你不記得我是正常的,那時我下工後必須回去照顧家人,與你回家的時間錯開,我們並沒有見過幾次面。」

  他不打算告訴亞辛,他曾經幾度躲在街角等待與窺看少年西格瑪的返家,幻想著老西格瑪所說的朋友與兄弟,直到街燈亮起。

  亞辛不需要知道這個。

  「諾瓦克。」男人喃喃地複誦,盯著他的臉良久,突然傾身掐住伊登的下巴,拇指撫在伊登唇下的兩顆痣上。「我想起來了。我記得這個。」

  「你記得我的長相?」伊登有些驚訝。

  「我記不清太多。」他的手沒放開,視線依然野蠻地膠著,這讓伊登感到不自在。「但那老傢伙在日記裡常常提到你。」不知道是否錯覺,他的口吻似乎隱含怨懟。「他描述你的外貌,提及你的黑髮與皮膚、你的痣和你的眼睛——他說這孩子的一切極其可愛。

  伊登感覺自己耳根蒸騰起熱氣,他知道自己肯定又臉紅了。但亞辛似乎並不在乎,他將視線收起,坐回位子,又變成那副冷淡的模樣。

 

  「你已經履行承諾,這枚戒指是你的了。」

  「不,我只是認為你有權知道你該知道的,所以才告訴你這些。」伊登鎮定下來,「作為他的血脈,你更有資格留下他的戒指。」

  「但我不想要了。」亞辛扯過他的手,將戒指按入他的手心。「出於某種直覺,這幾天我請鑑定人員對戒指進行過分析。」

  伊登沒有闔上掌心,但也沒有抵抗,只疑惑地看著他。

  「分析結果表明,這枚戒指被浸泡過。以某種特別的手法,將某位血奴的血液與某個吸血鬼的血液,永久保存在這木質裡。」

 

  亞辛執著地握著他的手,壓低的聲線透過鼓膜微微動搖伊登的心臟。

  「我相信這兩種血液來自我父親與紫水晶——伊波利塔,一個我長期獵殺的吸血畜牲。」

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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